周中明 | 强烈呼吁出版界:还曹雪芹的《红楼梦》好读易懂的真面目
周中明:强烈呼吁出版界:还曹雪芹的《红楼梦》好读易懂的真面目 ——也谈“为什么死活读不下去《红楼梦》”
《光明日报》社主办的《文摘报》,于2018年3月1日转载了人民网周宪的文章:《为什么死活读不下去<红楼梦>》。该文称:“某出版社做过一个网络问卷调查——‘死活读不下去的书排行榜’,结果第一名竟是《红楼梦》!”
究其原因,该文归咎于“在一个浮躁的时代”,“快、短、浅、泛、碎的阅读文化正在形成”,“养成大众”失去“阅读耐心”所致。
我认为,这只是外在的客观原因,而内在的根本原因,则是由于曹雪芹未能留下《红楼梦》原稿,现在流传的《红楼梦》,都是根据后人辗转传抄的本子整理刊印的,而传抄本抄错、抄漏、妄改、妄补之处很多,校订整理者又未能完全釐清,甚至以误传误,致使曹雪芹原著的光辉被掩盖、被扭曲、被糟蹋,被人为地造成许多难读难懂之处,甚至给人以百思不得其解,不堪卒读的不良印象。
这不是曹雪芹《红楼梦》原著的过错,而是后人传抄、校订整理者的失误所造成的恶果。
仅以在全国发行量最大、红楼梦研究所校注、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《红楼梦》(以下简称“人文版”)为例,我发现就有许多被传抄者、校订者强加在其中令人读不通、看不懂的“障碍物”。
其例证,除了我在《择善而从,为读者提供一部好读易懂的<红楼梦>》一文中列举的种种,现再略举如下例证。
在故事情节和人物语言上,如第63回,突然插入了一段宝玉给芳官改名为“耶律雄奴”的情节,将唱花旦的芳官剃光头,装扮成男孩子,穿上匈奴的服装,变成小匈奴的样子。一向富有反抗性格的芳官,对此不仅不反感,还表示“十分称心”“妥帖甚宜”。(P878[1])
作者还通过贾宝玉之口,说:“‘雄奴’二音,又与匈奴相通,都是犬戎名姓。况且这两种人自尧舜时便为中华之患,晋唐诸朝,深受其害。幸得咱们有福,生在当今之世,大舜之正裔,圣虞之功德仁孝,赫赫格天,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,所以凡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,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,皆天使其拱手俛头缘远来降。我们正该作践他们,为君父生色。”又说:“如今四海宾服,八方宁静,千载百载不用武备。咱们虽一戏一笑,也该称颂,方不负坐享升平了。”(P877、878)
如此看来,贾宝玉岂不成了美化清王朝的吹鼓手,哪还有一点叛逆者的影子?他跟曹雪芹所要描写和揭露的那“水旱不收,鼠盗蜂起,无非抢田夺地,鼠窃狗偷,民不安生”(P16)的“末世”、“浊世”,岂不是完全在唱反调么?这是多么不合情理啊!
梦稿、列藏、甲辰、程甲本中皆没有这个情节,只有庚辰、蒙府、戚序、戚宁本中才有。这有三种可能:
一是曹雪芹原稿中本没有这段描写,是后人在传抄过程中妄加上去的,所以它在全书的故事情节发展中显得突兀,所写的内容与芳官、宝玉的思想性格皆相抵牾。
二是曹雪芹所写的初稿中有这段描写,后来发现写的不好,又删去了,所以有的传抄本中有,有的传抄本中无,而两者皆各有所据。
三是曹雪芹原稿未删,是梦稿、列藏、甲辰、程甲本删的。
即便如此,只要删得对,删得好,广大读者也会予以肯定和欢迎的。金圣叹删改的《水浒》,砍掉了后面受招安、征方腊的情节,以致使120回的《水浒全传》长期被埋没无闻,就是明证。读者喜爱的是好读易懂的作品。
人文版保留这段描写,不仅有背“择善而从”的校勘原则,更重要的是使少数民族受侮辱、芳官和宝玉的性格被扭曲,致读者徒增困惑与不解。
又如第16回关于秦钟临死前的描写。秦钟本是敢于打破封建礼教束缚、寓意为“情种”(脂砚斋批语)的人物,因此他才成为具有叛逆倾向的贾宝玉的好友。
可是人文版却据庚辰本写他临终前对宝玉说:“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,我今日才知自误了。以后还该立志功名,以荣耀显达为是。说毕,便长叹一声,萧然长逝了。”(P215)
这里既未写出秦钟思想转变的原因,怎么“今日才知自误了”?更未写出宝玉对他要求“以后还该立志功名”的劝告作何反映。
薛宝钗、史湘云劝宝玉立志功名,宝玉是那样反感,立刻让人下不了台。对于秦钟同样的劝告,他怎么就毫不反感呢?这一切怎不令读者感到困惑不解!
梦稿、舒序、列藏、程甲本皆无秦钟临死前这段话,如梦稿本写秦钟“苏醒过来睁眼见宝玉在旁,无奈痰堵咽喉,不能出语,只番眼将宝玉看了一看,头摇一摇,听喉内哼了一声,遂惧然而逝。”这样写,就避免了秦钟与宝玉思想性格的矛盾,显得合情合理。
曹雪芹极其重视“大不近情理”造成读者“不爱看”的问题,为此他反对进行封建说教的“理治之书”,或“历来野史”、“淫秽污臭”、“佳人才子等书”,而强调他的《红楼梦》所写的是“我半世亲睹亲闻”,“事迹原委”、“离合悲欢,兴衰际遇”,皆属“追踪蹑迹,不敢稍加穿凿”。(P5)
可见“情理”的真实可信,是曹雪芹《红楼梦》创作的最重要的前提,最鲜明的特色,最生动感人、不可企及的艺术魅力之所在。以致后人作任何不合情理的篡改或误抄,都如同和谐优美乐曲中突然跳出刺耳难听的杂音,令人难受至极,难以容忍。
首先表现在有的用词不合人之常情常理。如第5回写:“因又看下面唱道: [恨无常]喜荣华正好,恨无常又到……”(P82)
既是“唱道”,理应该是“听”,岂能用“看”?己卯、梦稿等本此处皆写作“因又听下面唱道……”曹雪芹在写这《红楼梦》十二支曲之前,也是写“宝玉接来,一面目视其文,一面耳聆其歌曰:……”(P81)
可见原作者对“目视”和“耳聆”,分得很清楚,不可能用“看下面唱道”。这个“看”之所以用词不当,显然是庚辰本传抄者的误抄,人文版以误传误,致读者看不懂。
又如第17至18回写林之孝家的说妙玉“因听见‘长安’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,去岁随了师父上来,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。”(P234)
“遗迹”“遗文”不会发出声音,岂能让人“听见”?甲辰、程甲本此处写的不是“听见”,而是“听说”。
如此用词得当,人文版却不据以校改,而宁可用庚辰本误抄的、明显不通的“听见”一词,使读者误以为曹雪芹原稿如此,不禁责怪经典名著竟有如此不通之文!
其次,还表现在有的用词与所写的人物性格相悖。如第25回写宝玉的脸部被贾环用灯油烫伤,“满屋里众人都唬了一跳”,“王夫人又急又气,一面命人来替宝玉擦洗,一面又骂贾环。”在这种情况下,“凤姐三步两步的上炕去替宝玉收拾着,一面笑道:“老三还是这么慌脚鸡似的,我说你上不得高台盘,赵姨娘时常也该教导教导他。”(P336)
这其中写凤姐“笑道”的“笑”字,显属用词不当。她这一“笑”,岂不怕王夫人说她是幸灾乐祸?说她对贾环的责备和对赵姨娘的劝告是虚情假意、装模作样?凤姐是个极其机灵、善于察言观色、随机应变的人,她怎么会在王夫人“又急又气”的责骂声中“笑”得出来呢?
这个“笑”字,用得既违情背理,又不合在那特定场合的凤姐性格。它不可能出自曹雪芹的原稿,而是庚辰本的误抄。
梦稿、程甲本此处皆作“说道”。这“笑”与“说”一字之差,即反映了庚辰本传抄者与原作者曹雪芹之间确有平庸与超凡之别,人文版岂能以庚辰本传抄者的失误强加于曹雪芹?
再次,又表现在有的用词与所描写的人物神态、心情相抵牾。
如第58回写藕官烧纸,遭老婆子告发,被宝玉庇护下来,接着写道:“这里宝玉问他:‘到底是为谁烧纸?我想来若是为父母兄弟,你们皆烦人外头烧过了,这里烧这几张,必有私自的情理。’藕官因方才庇护之情感激于衷,便知他是自己一流的人物,便含泪说道:‘我这事,除了你屋里的芳官并宝姑娘的蕊官,并没第三个人知道。今日被你遇见,又有这段意思,少不得也告诉了你,只不许再对外人言讲。’又哭道:‘我也不便和你面说,你只回去背人悄问芳官就知道了。’说毕,扬常而去。”(P802)
这“扬常”二字,是人文版校订者的改笔。庚辰本原作“佯常”。无论是“扬常”或“佯常”,皆属生造词汇,令人费解。因此俞平伯校本改作“扬长”。
据《辞源》,“扬长”是指“大模大样”。从上文写藕官“含泪说道”,“又哭道”,在如此伤感、动情的情况下,她怎么可能“大模大样”地离去呢?这未免与上文所写藕官的神态、心情不合,消减了读者对藕官的怜悯与同情。
因此我认为用“扬常”或“佯常”完全说不通,用“扬长”也失当;蒙府、列藏本用的是“怏怏”一词,形容不高兴、不乐意的神情,我看这才切合曹雪芹原意,因为它跟上文所描写的藕官的神情,不仅完全合拍,而且可谓惟妙惟肖!
有时出自同一人之口,竟然说出自相矛盾的话。
如第17至18回,写元妃省亲,“贾政又启:‘园中所有亭台轩馆,皆系宝玉所题:如果有一二稍可寓目者,读别赐名为幸。’元妃听了宝玉能题,便含笑说:‘果进益了’”。(P241)
这段话令人不解的是:宝玉所题,既属“有一二稍可寓目者”,为什么还要“请别赐名”呢?出自贾政一人之口,怎么会如此自相矛盾呢?曹雪芹怎么可能这样写呢?
一看程甲本就恍然大悟了,原来程甲本所依据的曹雪芹原稿传抄本,是“请即赐名为幸”。也就是说,宝玉所题的“如果有一二稍稍寓目者”,请元妃即按宝玉所题正式赐名。
这“别”和“即”一字之误,就使文字由自相矛盾变为上下顺畅,完全读的通、看得懂了。可惜人文版校订者宁可迷信庚辰本的谬误,也不愿按程甲本来订正。
又如第56回写凤姐对平儿说:“如今我冷眼看着,各房里的我们的姊妹都是现拿钱买这些东西的,竟有一半。”(P762)上句说“都是”,下句说“竟有一半”,这不自相矛盾么?究竟是“一半”还是“都是”呢?叫人看不明白,更读不懂。这岂能出自伟大作家曹雪芹的笔下?我认为绝不可能!
好在己卯、蒙府、戚序、戚宁、梦稿、列藏、甲辰、程甲本皆没有前一句中的“都是”二字,这就跟下句“竟有一半”,毫无矛盾了。
己卯本出现在庚辰本之前,按照通常的写作规律,文章总是越改越好,绝不会由己卯本的通顺改成庚辰本的上下句自相矛盾,自相矛盾的句子必定出自庚辰本传抄者的谬误。人文版校订者也许始料未及,以保留“历史原貌”[2]为名,却行糟蹋曹雪芹原著之实。
有时连作者的叙述语言,竟然也上下文自相矛盾。
如第54回写宝玉要出去,“贾母命婆子们好生跟着。于是宝玉出来,只有麝月秋纹并几个小丫头随着。”(P733)上句分明写“贾母命婆子们好生跟着”,下句怎么说“只有麝月秋纹并几个小丫头随着”,这不是前后自相矛盾么?“婆子们”怎么竟敢违抗老祖宗贾母之命,不“好生跟着”呢?曹雪芹写《红楼梦》时尚年富力强,怎么健忘、糊涂到如此地步呢?
因此,我推断这不是曹雪芹原稿如此,而是庚辰本传抄过程中发生的谬误。好在蒙府、戚序、戚宁本所依据的底本不存在这个矛盾,它们不是写“贾母命婆子们”,而是写“贾母命人”“好生跟着”,这就跟下句写麝月等跟随着完全合拍了。
人文版校订者不采用如此通顺易懂的文字,而偏要用庚辰本自相矛盾、难读难懂的文字来为难读者。
由于脱文、漏字而使人读不通、看不懂的,如第17回至18回写贾政带着一帮人逛大观园题对额,“于是要进港洞时,又想起有船无船。贾珍道:‘采莲船共四只,座船一只,如今尚未造成’。贾政笑道:‘可惜不得入了。’”(P226)
这让我看不明白的是:谁“又想起”?既属“想起”,贾珍怎么知道人家头脑里所“想”的是“有船无船”问题,并加以回答?曹雪芹不可能写出如此不通的文字,我推断这其间必有脱文,是庚辰本抄漏了。
经过查对甲辰、程甲本,果然如此。这两种版本写道:“于是贾政进了港,又问贾珍:‘有船无船?’贾珍道:‘采莲船共四只,座船一只,如今尚未造成。’贾政笑道:‘可惜不得入了。’”
原来庚辰本抄漏了主语“贾政”,将“又问贾珍:‘有船无船?’”误抄成了“又想起有船无船”。使本来通顺易懂之文,被迷信庚辰本的人文版校订者弄得如坠入浓雾之中。
又如第20回,写凤姐责备贾环:“‘自己不尊重,要往下流走,安着坏心,还只管怨人家偏心。输了几个钱?就这么个样啊!’贾环见问,只得诺诺的回说:‘输了一两百。’凤姐道:‘亏你还是爷,输了一两百钱就这样!’”(P275)
前一句说贾环“输了几个钱,就这么个样啊!”完全契合凤姐责备的口吻,此时凤姐并未问他,与下句“贾环见问”,衔接不上。可是人文版校订者偏要将上句“输了几个钱”改成“?”号,而无视己卯、程甲本在“贾环见问”前有一句庚辰本漏抄了的脱文:“因问贾环:‘你输了多少钱?’”这才与“贾环见问”衔接上。
曹雪芹不可能由己卯本的通顺,改成庚辰本的不通顺,只是人文版的校订者偏要把庚辰本的谬误强加于曹雪芹。
庚辰本传抄者的脱漏错乱,更严重的是造成人物性格被扭曲、变形。
如第43回,写贾母提议凑分子给凤姐过生日,凤姐私自扣下她原说给李纨代出的分子钱,负责操办此事的尤氏不答应。“凤姐儿笑道:‘我看你利害。明儿有了事,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,你也别抱怨。’尤氏笑道:‘你一般的也怕。不看你素日孝敬我,我才是不依你呢。’”(P579)
令人看不懂的是:凤姐是个天不怕地不怕,连阴司地狱都不怕的人,尤氏怎么会说她“一般的也怕”呢?这不是使凤姐的性格被扭曲、变形了么?我推断这话肯定是传抄者抄错了。
经查对甲辰、程甲本,原来这句话是“你一股儿不出也罢”。也就是说,尤氏同意凤姐不出李纨那一股的分子钱了,所以才有下句“不看你素日孝敬我,我才是不依你呢”。
“你一股儿不出也罢”,由于“一股”与“一般”字形相似,“也罢”与“也怕”读音相近,所以竟被庚辰本传抄者胡乱抄成了“你一般的也怕”,而人文版校订者却听任谬种误传,贻害读者。
首先在回目上就有错字,既损害了人物形象,又破坏了原著的高雅情趣和深邃意境。
如第57回,人文版采用庚辰本的回目:“慧紫鹃情辞试忙玉”。这个“忙”字,据蒙府、甲辰、程甲本是“莽”字之误。因为宝玉之所以听信了紫鹃的“情辞”,并非由于时间上的匆忙之故,而是出于他性格上的由情痴而导致莽撞,一听到有损于他和黛玉之情的事,就莽撞地信以为真。
所以对贾宝玉性格有充分、深刻了解的曹雪芹,只会用在性格上的“莽”来形容贾宝玉,而皮相上的“忙”字,很可能是传抄者因“莽”“忙”音近而误抄。
又如第87回回目:“感秋深抚琴悲往事”,这“秋深”,据梦稿、程乙本,应是“秋声”之误。曹雪芹不可能不知道宋代欧阳修的名作《秋声赋》。
“秋声”,是形象化的文学语言,秋天西风瑟瑟,草木零落,多肃杀之声,既容易引起人们的多愁伤感,又非常富有浓郁的诗情和动人的画境。而“秋深”则是抽象的概念,通常也只说“深秋”,罕用“秋深”。
从该回的具体描写来看,写的也是秋声:林黛玉和探春“正说着,忽听得唿剌剌一片风声,吹了好些落叶,打在窗纸上。停了一回儿,又透过一阵清香来。众人闻着,都说道:‘这是何处来的香风?这像什么香?’黛玉道:‘好像木樨香。’探春笑道:‘林姐姐终不脱南边人的话……’”(P1219)这就勾起了林黛玉的思乡之情。
待众人散后,又写“黛玉添了香,自己坐着。才要拿本书看,只听得园内的风自西边直透到东边,穿过树枝,都在那里唏溜哗喇不住的响。一回儿,檐下的铁马也只管叮叮当当的乱敲起来。”(P1221)黛玉一边弹琴,一边吟唱的也是“风萧萧兮秋气深”。(P1225)
“秋深”,是从“风萧萧 ”的秋声中才感受到的。上述种种皆证明曹雪芹用的是“秋声”;只有用“秋声”,才切合此回描写的内容,才足以刻画林黛玉生存的险恶环境和多愁伤感的性格,才活现出林黛玉那诗人的气质和深邃的文化底蕴。
“秋声”与“秋深”,虽只有一字之差,但却足以体现出曹雪芹与愚昧浅薄的传抄者之间的天壤之别!
庚辰本传抄者把读音相同或相近的字往往抄错,其在全书的例证,可谓多如牛毛。有的错字十分显眼,一看即知,可惜人文版却仍然照错。
如第16回写宝玉“方知贾雨村亦进京陛见,皆由王子腾累上保本,此来侯补京缺。”(P204)此“累”字,戚序、戚宁本已改作“屡”;“侯”字应作“候”,甲戌、梦稿、戚序、戚宁、舒序、列藏、甲辰、程甲本皆作“候”,而人文版却偏偏不作校改[3],使错别字合法化。
有的错字,使人之常情和人物性格皆受到扭曲。
如第16回写凤姐对贾琏说:“更可笑,那府里忽然蓉儿媳妇死了,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,只要请我帮他几日;我是再四推辞,太太断不依,只得从命。”(P205)
“蓉儿媳妇死了”,即秦可卿之死,曹雪芹分明写凤姐“闻听,吓了一声冷汗。”“那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,平一辈的想他素日和睦亲密,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,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贱、慈老爱幼之恩,莫不悲嚎痛哭者。”(P170-171)
贾珍请凤姐到宁国府帮助料理丧事,曹雪芹怎么可能与上文所写完全相反,而把凤姐写成在贾琏面前说这是“更可笑”的事呢?凤姐怎么会是如此违情背理的轻薄小人?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!
据舒序、列藏本,此“笑”字原是“巧”字之误,凤姐说的不是“更可笑”,而是“更可巧”,因“笑”“巧”读音相近而误抄。用“更可巧”,这不仅跟上下文完全契合,而且更活画出了凤姐那得意的神态和口吻,真可谓是曹雪芹的神来之笔,岂容他人妄改!
有的本是一个人,却错成两个人。
如第42回写凤姐的女儿大姐儿因时常生病,要刘姥姥“给她起个名字”,“一则借你的穷;二则你贫苦人起个名字,只怕压得住他。”刘姥姥听说大姐儿是七月初七出生,便“笑道:‘这个正好,就叫他是巧姐儿[4]’”。(P560)
可见曹雪芹分明写大姐与巧姐本是一个人,而在第29回却写成两个人:“奶子抱着大姐儿带着巧姐儿另在一车”,(P392)跟贾母等人前往清虚观打蘸。
梦稿、程甲本皆删去“带着巧姐儿”,戚序、戚宁本则此句作“带着丫头们”,两者都是为了避免或改正庚辰本传抄的谬误。
可是人文版校订者却偏要保留庚辰本的谬误,使读者读不懂:“大姐儿”与“巧姐儿”怎么成了两个人?大姐儿要“奶子抱着”,巧姐儿却只要“带着”,这不说明巧姐儿比大姐儿还大么?怎么称得上是“大姐儿”呢?称呼如此混乱,令人百思不解。
有的很明显属于庚辰本的误抄,人文版校订者竟也不予改正。
如第59回写紫鹃说了句林妹妹“要回苏州去 ”的玩话,就引起了贾宝玉痴狂病发作,贾母责备紫鹃:“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,平白的哄他做什么?”
接着写“薛姨妈劝道:‘宝玉本来心实,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,他姊妹两个一处长了这么大,比别的姊妹更不同。这会子热剌剌的说一个去,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,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。这并不是什么大病,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万安,吃一两剂药就好了。”(P782)
这里薛姨妈所说的“他姊妹两个”,显然是指贾宝玉和林黛玉。他俩是表“兄妹”关系,一男一女,怎么成了“姊妹”呢?难道薛姨妈连这一点都搞不清楚么?原作者曹雪芹绝不可能出现如此荒唐的错误,戚序、戚宁、列藏本此处皆写作“兄妹”,人文版却不据以校正。
更令人不解的是,有时竟以“姑娘”来称呼“姑妈”和“婶娘”。
如第66回写柳湘莲要“往南二百里有他一个姑妈,他去望候望候。”(P919)接着又写贾琏要把尤三姐介绍给柳湘莲为妻,“湘莲听了大喜,说:‘既如此说,等弟探过姑娘,不过月中就进京的,那时再定如何?’”(P920)
刚才说的是要去看望“姑妈”,接着怎么又说是探望“姑娘”?难道“姑妈”可以又称“姑娘”?
据己卯、梦稿、蒙府、戚序、戚宁、列藏、甲辰、程甲本,此处“姑娘”皆作“姑母”。“姑母”即“姑妈”,这就完全合拍了。人文版为什么偏偏要以庚辰本的“姑娘”来混淆视听?以己卯等绝大多数脂本上用的“姑母”来让读者一目了然不好么?
又如第68回,写凤姐因为贾珍、贾蓉父子帮贾琏私娶尤二姐为妾,而对他们大加指责,“贾蓉忙请安,凤姐拉了他就进来,贾珍还笑说:‘好生伺候你姑娘……’说了,忙命备马,躲往别处去了。”凤姐拉着贾蓉找尤氏,又说又骂又哭,“拉着尤氏,只要去见官。急的贾蓉跪在低下碰头,只求:‘姑娘婶子息怒。’”(P945)
按照宗族辈分,贾蓉应称呼凤姐为“婶母”,俗称“婶娘”或“婶子”。梦稿、蒙府、戚序、戚宁、程甲本皆将贾珍所说的“你姑娘”称作“你婶娘”,对于贾蓉所说的“姑娘婶子”,梦稿、程甲本也皆作“婶娘”。这让人一看就懂,为什么人文版偏要用庚辰本的“姑娘”来称呼“婶娘”,而让读者陷入迷魂阵呢?
“玩”与“顽”混用。
如第41回写“于是大家出席,都随着贾母游玩。”(P549)此“玩”字,庚辰本及各本皆如此。接着写“忽见奶子抱了大姐儿来,大家哄他顽了一会。”(P550)此处底本及各本皆作“顽”。
接着又写“那板儿因顽了半日佛手,此刻又两手抓着果子吃,又忽见这个柚子又香又圆,更觉好顽,且当球踢着玩去,也就不要佛手了。”(P550)
此处前者用“顽”,后者用“玩”,读者还以为两者的含义有什么不同,其实完全一样,庚辰底本及各脂本皆作“顽”字,只是人文版将后者改成“玩”了。这使读者更搞不懂:既然两者含义相同,应该都用“玩”,为什么前者用“顽”,后者又将“顽”改成“玩”呢?这不是蓄意增加读者的困惑么?
“回”与“会”混用。
如第62回写“宝玉推他说道:‘快别睡觉,咱们外头顽去,一回儿好吃饭的。’”(P857)据己卯、梦稿、蒙府、戚序、列藏、甲辰、程甲本,此“回”字皆作“会”。“一回儿”,意为一次;“一会儿”,是指时间不长。此处显然应该用“一会儿”,而人文版却拒绝据己卯等多数脂本予以校正,而使读者困惑:怎么“外头玩去”还有一回、二回之别?
“教”与“叫”混用。
如第32回写史湘云说:“你不必说话叫我恶心。”(P430)此“叫”字,庚辰本原作“教”,人文版校改作“叫”是对的。而第31回写晴雯说:“别教我替你害臊了!”(P418)此“教”字,己卯、梦稿、蒙府、戚序、戚宁、列藏本皆作“叫”,人文版却未作校改,令人搞不懂:难道“害臊”还要人“教”么?
“恨”与“很”混用。
如第29回写宝玉“便赌气向颈上抓了通灵宝玉,咬牙恨命往地下一摔。”(P402)“恨命”,使人不禁要问:难道宝玉是个相信命运、憎恨命运的人么?难道他摔玉不是为了对封建统治者制造金玉良缘的抗争,而只是憎恨自己的“命”不好?这岂不是对贾宝玉叛逆性格的莫大扭曲和误解?!
“委屈”与“委曲”混用。
据《现代汉语辞典》,“委屈”,是指受到不应有的指责或待遇。“委曲”,是指事情的底细和原委。两者迥然有别,而在古代却可以通用。
如第20回写袭人在遭到李嬷嬷的辱骂后,“由不得又愧又委屈,禁不住哭起来。”(P270)这“委屈”二字,庚辰本原作“委曲”,人文版校改为“委屈”是对的。
然而接着写“李嬷嬷见他二人(指林黛玉、薛宝钗)来了,便拉住诉委屈,将当日吃茶,茜雪出去,与昨日酥酪等事,唠唠叨叨说个不清。”(P270)这里的“委屈”二字,蒙府、戚序、戚宁、舒序、甲辰、程甲本皆作“委曲”,李嬷嬷所诉说的正是事情的原委曲折,该用“委曲”。
而人文版却依据庚辰本用“委屈”,这就使读者搞不懂:袭人和李嬷嬷究竟是哪个受了委屈?同一件事,怎么会两个当事人都是受委屈呢?从接着写凤姐把此事归咎于“李嬷嬷老病发了”,(P270)可见是李嬷嬷让袭人受了委屈,而李嬷嬷本人则说不上受委屈,她只是要向人诉说委曲。
此外,还有“带”与“戴”、“坐”与“座”,“这们”与“这么”,“小气”与“小器”、“利害”与“厉害”、“亦发”与“益发”、“终究”与“终久”、“服侍”与“伏侍”、“懒待”与“懒怠”、“素昔”与“素习”、“怎奈”与“争奈”、“的”与“得”,等等,在全书中皆往往混淆不清,如同佈满障碍物一样,阻挡着人们顺畅地读通看懂。
误删。
如第33回写刘姥姥通过周瑞家的引见才能进荣国府,因此她先向人打听:“有个周大娘可在家么?”人回:“我们这里周大娘有三个呢。”问她要找哪一个,“刘姥姥道:‘是太太的陪房周瑞。’”(P94)
此处在“周瑞”后有“之妻”二字,人文版据甲戌、己卯等本子删去了“之妻”二字,造成上下文矛盾、不通。刘姥姥要找的是“周大娘”,给太太作“陪房”的是“周瑞之妻”,周瑞是周大娘之夫,显属男性,怎么可能“是太太的陪房”呢?
下文接着写刘姥姥找到周大娘之后,“周瑞家的认了半日,方笑道:‘刘姥姥,你好呀!……’”(P94)“家的”即“之妻”的俗称。可见人文版把“太太的陪房”由“周瑞之妻”,删成“周瑞 ”,是多么的荒谬、不通之至!
误改。
如第29回写凤姐对张道士说:“你只顾拿出盘子来,倒唬我一跳。我不说你是为送符,倒像是和我们化布施来了。”“众人听说,哄然一笑。”“贾母回头道:‘猴儿猴儿,你不怕下割舌头地狱!’”(P397)
这“割舌头地狱”,是人文版据戚序本的妄改。庚辰本原文是:“不怕割舌头、下地狱。”“割舌头”,是对凤姐拿张道士取笑的惩罚;“下地狱”,是指凤姐对道家不敬,犯下了“下地狱”的罪过。这是并列的两项处罚,若如人文版所说“下割舌头地狱”,哪有专门割舌头的地狱?这不是天下奇闻么?
更令人诧异的是,原文分明很通顺易懂,人文版却改坏了。
如第31回写“晴雯笑道,倚在床上说道:‘我也乏了,明儿再撕罢。’”(P422)怎么会上句是“笑道”,下句又是“说道”?这真叫人读不通、看不懂。庚辰本原文是:“晴雯笑着,倚在床上说道:‘……’”这本是很通顺易懂的,却因人文版将“着”误改成“道”,形成上下句两个“道”字重复不通。
有的属同音词,底本错了,人文版又改错了,仍旧读不通。
如第40回写鸳鸯、凤姐要拿刘姥姥“取个笑儿”,“李纨笑劝道:‘你们一点好事也不做,又不是个小孩儿,还这么淘气,仔细老太太说。’鸳鸯笑道:‘很不与你相干,有我呢。’”(P534)这个“很”字,庚辰本作“恨”,蒙府、戚序、戚宁、甲辰本作“狠”,人文版依据舒序、列藏、程甲本改作“很”。
其实,这三个字,无论是“很”“恨”“狠”,用在这里皆说不通。笔者认为应改成:“哼!不与你相干,有我呢。”庚辰本用“恨”,是因与“哼”同音而误抄。哼,读heng,是表示不以为然或不满意的语气词。
经我这样校改,不仅文通字顺,更重要的是使鸳鸯说话的神态、口吻皆活现,才足以恢复曹雪芹原文的神妙!
以上我从八个方面揭示了人文版《红楼梦》存在种种令人读不通、看不懂的一些例证。
我认为,这是造成读者“死活读不下去”《红楼梦》的重要原因之一。
而人文版校订者之所以存在上述种种失误,又主要是由于现存各种《红楼梦》或《石头记》版本,皆非出自曹雪芹原稿,都是后人辗转传抄的本子,或根据传抄本修补整理刊印的,在传抄和整理刊印的过程中,难免会出现许多误抄、遗漏、妄补、臆改之处,人文版校订者却过于迷信庚辰抄本,要保留庚辰本“原来的历史面貌”[5],结果连庚辰本传抄中的许多谬误也保留下来了。
作为研究者,确实需要看“原来的历史面貌”,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影印本,足以满足这方面的要求。
而作为面向广大读者的普及本,我认为则应根据“择善而从”的校勘原则,即吸取所有脂本和程本的长处,摒弃各本误抄或妄改的谬误,以尽可能还原曹雪芹《红楼梦》好读易懂的真面目。
即使我们所择的“善”,可能是属于后人传抄时的改笔,只要它确实改的好,曹雪芹也会欣然接纳。他在《红楼梦》中引用的“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”,“是几时”三个字即属于金圣叹对王实甫《西厢记》的修改。可见关键是要改得好,而不是误抄妄改。
至于古代流行的许多通假字,也许确为曹雪芹原稿即有。为便于当代读者阅读,按照现代汉语规范加以订正,这也是以不违反曹雪芹原著的精神为前提的。
曹雪芹也深知语言文字是随着时代的变化而不断发展的,因此他的《红楼梦》不用文言文,而用活在群众口语中的白话文,目的就是要让大众爱看。
为此,我强烈呼吁出版界:绝不能让《红楼梦》这一最伟大的民族文化瑰宝蒙羞受辱,被冷落、埋没,必须清除强加在《红楼梦》中误抄妄改造成难读难懂的种种“障碍物”,还曹雪芹《红楼梦》好读易懂的真面目!
不当之处,敬请批评、指教。
2016年1月—2018年8月搜集资料并撰稿于合肥安徽大学文学院
注释:
[1] 此为人文版《红楼梦》第3版的页码。以下凡不注明出处者,其页码皆见于该书。
[2] 冯其庸:《<红楼梦>校注本再版序》,见人文版《红楼梦》卷首。
[3] 安徽大学文学院硕士生程耀告诉我,她买的人文版《红楼梦》此“侯”字已改作“候”。经我核查,我依据的是2008年7月第23次印刷版,她看到的是2015年10月第52次印刷版。
[4] “巧姐儿”,据梦稿、程甲本,庚辰本及人文版作“巧哥儿”。
[5] 冯其庸:《<红楼梦>校注本再版序》,见人文版红楼梦卷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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